top of page
51914314_1941938089262486_30837865614776

我們仍在嘗試與拾荒者們建立連結的可能性。目前得以肯定的是,一旦我們選擇走近、觀看、聆聽,就是開始織起一張能把人接住的網子,我們記下這些臉和名字,理由和故事,並試著也成為故事裡的一份子。

人生百味小夥伴   雅馨

「阿嬤!較邊仔咧!」閒聊到一半,回收場老闆娘轉頭向步履蹣跚、正準備推著推車下坡的婆婆大喊。

 

我順著她喊話方向回頭,雨水恰巧從屋簷滴落在鼻樑上;我偷偷用手指抹去的時候被老闆娘看到了。她笑了一下,匆忙抽了一張面紙遞給我。

「不好意思欸還麻煩妳。」我說。

「不會啦,我們這邊環境比較不好。」老闆娘笑著說。

「那我先回去囉。」

「好啦,下禮拜見啦!」

 

我以掌作傘,匆匆地奔向卡車。新買的牛仔褲褲腳濺了點泥水,我不以為意。

 

/

對於倚賴回收物資賺取生活所需的大哥大姐而言,回收廠老闆(或回收站站長)無疑是衣食父母般的存在;他們站在權力的至高處掌握著金流與資源分配,能夠決定是否接受推來的回收,甚至能決定大哥大姐們辛勤撿拾的心血價值多少。又由於回收具有獨立作業與長時勞動的特性,整日除了撿拾回收外缺乏其他的活動,與人之間的互動也僅限於與給予資源的人們。在人際連結如此缺乏的情況下,「回收站站長」似乎成為見面頻率及必要性最高的存在。

 

那麼,對於大哥大姐們來說,「我們」是什麼樣的存在呢?並非典型的回收廠老闆,小站長們的心裡偷偷懷抱著「能否多給予一些金錢以外的支持或陪伴呢?」這樣的使命感與大哥大姐互動著;然而對於這些拾荒者們而言,一群以市場五倍價格收購他們寶特瓶的、莫名其妙的年輕人們,究竟是如何看待的呢?

IMG_01.jpg

那時她還沒有名字,我們叫她A阿嬤。

最一開始購入回收的時候,寶特瓶是需要剪去塑膠膜才能販售的;不若其他大哥大姐有餘裕能夠在家先行完成,A阿嬤總是在抵達百味之後才蹲在地上進行作業。A阿嬤脖子上掛著一把美工刀,她會用那把刀子唰唰唰地劃開塑膠膜,我和其他實習生會與她一起蹲在堆積成山的寶特瓶裡,負責將塑膠膜一一撕除、分類。

一起蹲坐在地上的時候,同樣抬頭看著高出自己身高的寶特瓶山、同樣嗅聞著在夏日裡發酵的飲料酸味。那是特別的時刻,兩個人在地上汗流浹背,路過的人們朝下撇了兩眼;手指、手腕和膝蓋腳踝的關節漸漸腫脹疼痛。將近五點的時候氣氛會開始躁動,A阿嬤每五分鐘會問一次現在幾點了,拆卸塑膠膜的動作越發迅速,她會要我動作快,先來拆這個、先去綁那個;腳很痠,有時我會面無表情地說,阿姨,車沒那麼快,不要急。

三個小時的機械式勞動是枯燥的,後來除了擠壓塑膠的聲音以外也有了對話。「妳跟妳爸爸媽媽住在一起喔?那有沒有幫他們做家事?」「妳暑假要出去玩喔?那妳有沒有考駕照啊?駕照還是去考一下比較方便。」「你們大學有沒有返校日啊?不是都要回學校打掃一下?」A阿嬤不太說自己的事,但會問我的;秤重的時候我替她將寶特瓶扛上磅秤,卡車發動前我會說,阿姨下禮拜見,她會笑著揮手。

/

「阿姨,」我用比平常還要撒嬌的聲音開口,「可以請教妳怎麼稱呼嗎?我都已經見到妳第三次了,還一直叫妳那個阿嬤,我覺得這樣好沒禮貌。」

 

「怎麼稱呼喔?阿婆就好了啦。」阿姨好像還是很堅持。

「喔...那像妳姓什麼還是綽號可以說嗎?」

「你們要把我的名字放在文章裡面喔?」

「沒有啦名字不會公布出去啦,是我自己想問的。我只是覺得我們都認識了,一直叫妳阿婆阿婆很奇怪啊。」

 

「喔...」阿姨低著頭好像在跟什麼奮戰。我好緊張。

 

「我姓古啦。」!!!!

「考古的古嗎?」

「嗯。」阿姨帶著淺淺的笑,輕輕點了一下頭。

「太好了,下次我就知道怎麼稱呼妳了!那阿姨我先回去,下禮拜再見~」

「好、好,謝謝啦,路上小心喔。」阿姨朝我揮了揮手。

走了幾步後我回過頭,看見古阿姨的身影隱沒在堆滿袋子的拖車後。 

 

九月的時候開學了,計畫也有了更動。參與計畫的夥伴組成有所變動,回收寶特瓶時也不再要求大哥大姐們將塑膠膜剪去了;我失去了與古阿姨一起蹲在地上的時刻。

 

「現在換妳負責秤喔?」古阿姨問,我點點頭,將算好的錢遞到她手中。我的手不再因為摸過一個又一個髒兮兮的瓶子而又黏又黑,錢包裡的紙鈔是嶄新的;古阿姨偶爾會從口袋裡掏出幾個髒髒的硬幣,問我可不可以換成紙鈔,比較好保存;我總是說好。後來有一次,車子實在快趕不及回收場的打烊了,我拒絕了古阿姨回去載第三趟空瓶的請求;古阿姨站在已經搖起的車窗旁不發一語,我說,對不起阿姨,今天真的太晚了。

 

後來古阿姨總是在將近五點的時候才倉促地來,「剛那包有沒有算到?」「快、快!我等下還要趕去別的地方!」「下禮拜還有嗎?」她沒有再問過我還會不會幫爸媽做家事、沒有問我打算什麼時候去考駕照、開學了怎麼還有空來;她會將為數不多的紙鈔折疊好塞進口袋,然後匆匆忙忙地離開。

 

/

「阿姨,妳又換了一把美工刀喔?」古阿姨的脖子上總掛著一把美工刀。我記得上一次美工刀從黃色換成藍色時被我發現了,古阿姨對於這樣的小細節受到注意似乎很開心。

 

古阿姨低頭看了看工具。這次她沒有回答。

我們仍在嘗試與拾荒者們建立連結的可能性。目前得以肯定的是,一旦我們選擇走近、觀看、聆聽,就是開始織起一張能把人接住的網子;不論是否已經、正在、或將會形成羈絆,我們一一記下這些臉和名字,一一記下理由和故事,並試著也成為故事裡的一份子。我們所期許的也許就只是,今天站在眼前的這個人能夠好好吃飯、好好睡覺、騎車的時候都能平平安安、偶爾也因為發生了什麼小事而開心的笑;這樣就好。

 

/

(每次秤重結束之後,辦公室門前的白色磁磚地總會沾上污漬,穿著鞋子踩過會發出啪唧啪唧的聲響。古阿姨的腳甚至比我還小,大約只有日規的22號;夏天的時候她會穿棕色的皮拖鞋,外露的腳趾是灰色的)

「妳開學還可以來這邊啊?這麼好啊?」古阿姨換一雙新鞋子了,我那時心想。大部分的人都不會先將寶特瓶沖洗乾淨才丟棄,希望阿姨的鞋子不要太快弄髒了。

「我以為妳也要畢業了。」古阿姨一邊割著寶特瓶一邊說著;前次另一位夥伴說,因為畢業的緣故可能是最後一次見面了,當時阿姨的神情看來有些落寞。

「我還沒要畢業啦,沒那麼快。而且就算畢業有空我也可以來看妳啊。」古阿姨笑著點點頭,挪出一塊空位。我坐到她遞過來的紙箱上,「阿姨,我要從哪裡開始弄啊?」

「妳先幫我把瓶蓋轉開啦,這個瓶蓋;他們都鎖得太緊了,我手受傷打不開。妳幫我把這個轉開。」

bottom of page