體制下的街賣人生
街頭，不是一個恆定安穩的生存空間，還不是
清晨的台北車站附近，人車稀少，有人已經在高架橋底下賣起還沾著昨夜露珠的玉蘭花。等太陽再升高一些，地瓜媽媽就會推著車子出來，裡面已經擺滿烤好的地瓜。再晚一些，各個捷運站附近陸續有販賣生活用品、口香糖、或大誌的人們趕在上班族進辦公室前爭取兜售機會。
這個時候的城市裡，上下班的人們互相交錯，鮮有交集。兩個世界人來人往，建構出台北市的兼容並蓄，多元包容的城市樣貌。他們好像永遠都在那裡，如同我們日復一日地上班、上課一樣，百無聊賴。
但你知道嗎，這些街頭上的人們，隨時都要準備遷徙。
生活在沒有門窗的街頭，他們沒有隱私，生存不便，有時是風吹雨打，有時不慎誤入禁地而被投訴，連法律也鮮少站在他們這一邊。今夜的他們可能會被驅趕，這個夏天他們可能會中暑，也可能因為到捷運站避暑而被檢舉。
經常有人會問：他們在街頭販售，不犯法嗎？幫助街賣，鼓勵街頭販售，真的好嗎？
在不夠兼容的體制下，街賣就是在打法律的擦邊球。
常常會有一些街賣者因為到地下街、捷運站或百貨公司裡販售，而成了新聞裡的主角（身障者百貨內兜售 保全竟踹輪椅驅趕）；也有地瓜媽媽推著沈重的車子逃警察、大誌販售者躲到巷子裡做交易，甚至身障街賣者推著輪椅在繁忙的公路旁兜售，車子與他們擦肩而過，旁邊舒適安全的車站大廳卻是他們不能踏入的禁地。
去年，百味蹲點的巨輪集團C老闆，就曾組織身障街賣朋友到總統府陳情，訴求廣場、捷運站以及一些風景區可以開放作為街賣販售站點。「希望政府能給我們這些身障朋友一些保障，像是規畫一些地方，讓我們安安心心的賣，不用在街上跑，可是也得不到長官他們的支持。」
在規則以外，還是有不少友善的警察、民眾與街賣者形成一定的默契、在法律邊緣給予出口，寬容彼此的存在。譬如那一次陳情，也有位便衣行事一起去了。「在他們眼裡，這個也不是說合不合法，因為我們是帶著東西去賣，不是去乞求，警察其實也不會去開你們罰單，你們能自立更生那是很好，也是幫政府解決問題。殘障補助頂多每月NTD3,500-5,000，沒辦法租房子，若是沒有街賣，他們連吃飯都不夠。」
但默契畢竟不是長久之計。我們不能要求每個人都善良，雖然強制驅離、開罰單的案例正在減少，但每隔一段時日，社會版上就會出現街友被取締、警察踹街賣者等新聞，說明了街賣者仍舊需要法律的保障，惟現行的制度或許做不到這一點，甚至越幫越忙。
與街賣相關的法律有二：
┃根據營業稅法規定，「肩挑負販沿街叫賣者銷售之貨物或勞務」可免辦營業登記及免稅，故街賣沒有逃漏稅的問題。
一般上，街頭販售被開罰單的原因來自：
┃「道路交通管理處罰條例第 82 條」之三：「利用道路為工作場所」，及之十：「未經許可在道路擺設攤位。」
法律是社會共識的最大公約數，然而一個健全成熟的社會，為什麼要阻止努力克服自身挫折，想要重新站起來的人們呢？當他們的工作意願與能力漸漸被打磨殆盡，社會真的有能力幫助他們嗎？
無奈的是，這個體制內部也經常互相牴觸。
創世、人安基金會與社會局合作，想方設法扶助單親媽媽販賣烤地瓜，她們卻還需推著地瓜車逃避警察的驅趕。只要有人通報檢舉，警察也只能無奈地依法行事，偶爾也會真的被開罰單或扣下車子。前兩年，宜蘭還發生過社會處處長代繳罰單的事件。
重重規範之下，可以讓街賣合法營業的地點大部分卻是成本高的店面，顯眼、寬敞的馬路、騎樓，總因為法律而無法進入。這樣的條款，如何能站在人性的角度，促成社會上多元族群共生共存，並保障街賣者的權益及安全？
我們的「公共空間」例如道路、捷運站、廣場等，為什麼不能成為一項人們賴以維生，起居生活的選擇？土地本來應是公共財，卻因為人類的圈限、劃分而變質。本來恆常存在、甚至荒蕪的土地，在國家機器的規範下，都得經過一定的程序與許可，才能在某處某地生存生活。
惡法亦法，在它被修正以前，街投販售好像也只能繼續打著法律的擦邊球。人有千百種，一套法規自然不能有效地規範每個人，所捍衛的正義亦不可能是每個人的正義。所以，但願我們不僅能在法律以外給予多一點包容，還能說服不夠理解的人們，關於每個人都有苦處，關於法規也只是大多數有能力的人們制定的遊戲規則而已。告訴他們，生活沒有那麼多理所當然，我們並不理所當然地能夠剝奪別人生活的出口，他們也並不順理成章地擁有從事一般工作的能力。
街頭上的街賣者，除了多是經濟弱勢外，還有不少無法被傳統勞動市場所接受的身心障礙者、隨時需要複診的傷重疾病患者等等。街賣的四季分外鮮明，夏日頂著３２度以上的大太陽，穿著背心戴著帽子幾乎曝光，當你以為冬天會比較舒適，卻發現一些年事已高的他們根本承受不住嚴寒。
有人會嫌棄街賣影響市容、有礙觀感。一直到2016年，還有街賣者、街友及移工因為妨礙市容而被驅逐。但我們的「市容」只能是光鮮亮麗的嗎？把我們認為混亂的、脫序的，不在主流生活軌道上的人事物推到命運陰影處，就可以安心地假裝他們不存在嗎？什麼時候開始，人們可以為了成就自己短暫的舒適，犧牲他人的生存？你知道嗎，閉上眼無視陰影，你的世界就不再完整了。
街頭沒有門窗，沒有牆垣，沒有進入或退出。當你沒有能力在主流市場存活，這裡就是一個選項。你來，不需要敲門；倘若你僅是途徑此處，只需隨手留下一分理解與尊重。每個人都有資格被平等對待，都需要活得好好的，都應該被納入城市景觀的一部分。你知道嗎，你我他都有可能一夕之間變成無殼蝸牛，脆弱且有點麻煩，然而天地之大，不該有人無處容身。